樂評:模式的學習能力

COLD DEW《欲欲》 2021

 
 
 
在那,已經我耐著煩著低低的就快扳起嘴來了。我側右倚在他背膀邊沿,正把橫跨過去的手收回來。不要弄,我就叫你不要弄。我在這,沒事的。你為什麼就是不讓我睡呢。沒事了,它只是很可怕而已。
 

 2018 年成立,2019 年始征戰台灣各音樂場館,甚至於 2020 年跑過 26 場演出的 COLD DEW,其相傳何等漩謎的現場狀態,有香港 Popkisspunk Records 與台北 Petit Alp Records 數位發行的《2020.02.23 LIVE AT REVOLVER》能證明,現場音樂除是作為這支樂團常令人審慎期盼的招牌存在外,同時也是這由林哲安(主唱/吉他/合成器)邀請本不相識的吳征峻(吉他)、蔡瑀晟(貝斯)、吳征鴻(鼓)四人組合之團隊,彼此關係凝聚的超重佔比來源。
 
 COLD DEW 作為一支「喜歡山的樂團」,首張錄音室作品《欲欲》便以入山出發,當中的山野樣貌並非密林優雅棲身,而是心理具相當量體的龐然顯現,且如同專輯題名的進程,林哲安開篇〈雲〉的詞即透過光的出現,表現人能純淨的本身是如何受到慾望吸引,而遙想出極大的拉距,尤其在他「身體突然變得好輕盈」的「變」一字之聲嗓,其有意承脈的台語唱腔造化出主角已然轉調的心性,那麼「好像要我上去跟它們在一起」果然「變成一朵雲」。林哲安的唱嗓是 COLD DEW 一大聽點所在,甚少能如之飄忽又瞬拐於煙般的視線裡深陷至潮濕的谷底;自如的技巧或能稱天才般的使用,來作為慾望的表達,令意識格外清楚,彷彿跟著曲子行進的耳根子一逕將連在自欺的外衣脫光,來自主角與視界雙邊的召喚,最終還是成了自身的回應,唱詞與樂聲都達到了難以企及的客觀性,聽者在這不予以觀點評判的行進裡,逐能看到自己。
 
 〈雲〉由林哲安的吉他開始,蔡瑀晟貝斯攜吳征峻吉他整曲主旋律的行進,吳征鴻的鼓則落在半分鐘後打響,顯示意識俠情理往更細敘的思維鋪陳。吳征峻的吉他分別在故事裡星星與螢火蟲兩個光源,同時也是主角感到慾望前後兩個段落表現不同的情緻,開頭隨順著主角有些單純妄想但仍不情抵的感官按壓,在「那不停閃爍的星星」等兩句理智的上又下行,然「螢火蟲在我身邊好像小精靈」時則彰顯複雜凌亂的情緒,更在已鬆脫的「陣陣涼風」後棄放開來,令「身體突然間變得好輕盈」時全權浸在裡面,一路晃大到第一句「變成一朵雲」前的第二部行進;並且,或能看作主角試探虛無並掙扎的兩次動作——重敘的「變成一朵雲」後演奏和約 3 分 50 秒至四分鐘的段落,該線吉他形成的兩個谷底。而最終迴響音牆的表現接著「清醒」的吉他主旋律彷彿從鼓的打擊中跌了出來,最神奇的則是約 4 分 34 秒雙吉他的相遇,猶如本能的出現令生命有其參考值,但這樣的對照從來都存在,並是這一切的開端。COLD DEW 四人共同營造的畫面感一直處於疊合的狀態,彼此想像的維度中足以搭載彼此的意識,例如在〈雲〉近五分半鐘的表現,充滿著慾望在心內層次有著詭譎的皮層膠著包覆,各器樂的辨識自然自在,彼此亦能摔拖出來,好像手上總是感覺沾著平行時空的血一樣,我一度預見《Under the Skin(肌膚之侵,2013)》主角步入深黯稠濃液體,相對於之則有《Arrival》(異星入境,2016)女主角直接進到七足類的艙體的畫面。COLD DEW 彰顯難能的「聖俗」價值。

 
它傷了你的心嗎?
不,我們都心碎了。
那最可怕。
我相信模式有其學習的能力。
 

 COLD DEW 似乎是一支熱於嘗試極限的樂團,或者說,他們是一支善於往極限去壓制自身的樂團,而唯有壓制才得解救。僅不過兩分鐘人聲唱詞、全 18 分半的〈山地情歌〉,倚著扼要的詞曲結構超展開器樂間縝密互動,唱詞出現前的第一段落是彼此視線交錯的狀態;吳征峻的吉他依然代表意識的慾遊,蔡瑀晟的貝斯與吳征鴻的鼓是合成器構成萬千世界的兩種現實依靠,前者多是實物甚而拓張至身行肌理,後者則是環境以及與之交攬出來的內心動態。《欲欲》的故事於此曲因幻象的獲得而感覺心性靈之浩大可能,主角完全踏進精神狀態的慾念,並是帶著動作性的。而經過〈雲〉的解放,器樂的聲響、走線與交會,在這第一段落已非按壓姿態,林哲安前四分鐘的合成器構置為虛實時空嵌合,自兩分鐘左右起的大航線以及產生的變化與〈山地情歌〉所有的器樂聲發出呼應後,才讓各位鬆綁,時空的疊放,其中的吻合自然攜誘,差異的狀況也非對倒,而是秘密語般的讓確認的眼神不時在過程掉露出來,直到 4 分 22 秒鼓泛開、4 分 39 秒貝斯兩個倒彈(且往六分半穩定持續的音),合成器作為主事者,其位置在五分鐘後稍微隱身,吉他表現意識狂雜的狀態倒發出來,約 6 分 34 秒出來稍作飄跨的旋律,為 7 分 05 秒升騰的吉他旋律墊上來,此處意識多有迴光,尤其飄跨旋律的二次造訪更屏除它視為人的角色可能;基本上,COLD DEW 的音樂相信召喚的能力與能量,〈雲〉的「意欲」到〈山地情歌〉的「見欲」,由這第一段落尾部偶偶返返的飄跨旋律作為創作者內在、山的傳喚力道。
 
 
〈山地情歌〉的層次漸進也出現在唱詞裡面,由「自由自在」往「相親相愛」的段落,後者合音使用也是幻境的入口,其中主角意識在前者穩定按耐到後者便頻頻痠折,施展心理正邪聖俗的向度轉變,同時也是意志的酸化過程。聆聽〈山地情歌〉特別可以觀察唱詞前後器樂彼此混合的狀態,第一段落中合而釋放,唱詞後的第三段落在 12 分至 14 分幾乎每約十餘秒表現差異的吉他語彙出現意識繁複野躁甚至抽離的面貌,而貝斯原在唱詞行進的推磨妝顯先前的手舞足蹈,鼓組與唱詞後清晰呈現的手鼓讓節奏更為伸張,顯示故事主角終於「攻頂見欲」的狀態。而《欲欲》專輯裡兩把吉他匯合時產生辯證互動,在此相對整合,已不見掙扎跡象,尤其最後一段笛聲前各器樂收束時,吉他線瀝乾,它順勢承受的樣子,不免會讓人提出《欲欲》的起點是失去,難道終點僅接受的疑問,且看約 16 分 25 秒的吉他彈奏已是豐厚自信的氣味,彷彿攻破了慾望的第二道門之後世事都在內心繳械的歡容,迎面而來是 COLD DEW 也許想探究「成為慾望」的可能。

 
沒什麼,它只是很可怕而已。你甚至不必和它交易、商量。
 

 笛聲的出現已能視「觸慾」的前置,在旋律上〈山地情歌〉吉他最後重重的一行回扣第三段落約 12 分 24 秒的旋律,準確交代此處的吉他、貝斯、鼓,連合成器皆如詫笑。此外,《欲欲》之間縝密的關係也由〈溫泉〉下行的前奏與〈山地情歌〉首段的飄跨呼應,形同舒展的意識進行自此的變體,但真探究竟的還是由吉他和弦且接著的吉他旋律述說主角入湯的樣態,被神思牽引的身體搬弄膨脹的自信,「我們要去那地方」,「一個寄放心靈的山坡上」,此為《欲欲》整體性延伸舊作的新曲,情節敘事較其它來多轉折,能夠視為 COLD DEW 安排在〈山地情歌〉如此高峰之後的重點聚焦,並且主角在昇華後奔出「金錢難買愛/北投我心徘徊」猶如未「見欲」的自我迴光返照。且作為新曲,或作為故事的結局,〈溫泉〉裡雙吉他的交匯非常早出現,林哲安和吳征峻當是如主角個人未知孰聖孰俗的相邀觸欲,段落之間的扣接自然是為了概念流程清楚,這或許能協同林哲安於此曲合成器的使用,一起被視作往後 COLD DEW 創作的一個突破口。
 
 跑了兩年現場、據說每週固定練團,COLD DEW 作品裡「長出來」的狀態被得體的保留,聆聽這些彷彿志趣般的痕跡巧妙運用到情節中,不復返的深底終究還被燦情對待。碰上慾望,有人總說接受它便好,但又有多少人能像 COLD DEW 這樣呢?在《欲欲》中的創作,本不相識的四人在練團室、舞台、錄音室等地方不斷摸索自身與彼此,他們團呈現創作慾望狀態就是豐富自信的存在,專輯裡或許藏有林哲安私人的苦鬱混怒,然畢竟模式有其學習能力,顯得更有創作意識的〈溫泉〉,已在林哲安唱著「太陽照耀在我身上」時,給了聖俗的回應。
 
 樂評人陳德政曾在個人文中寫道:「在音樂中,我是巨大的。」我聆聽《欲欲》時略有類似感覺,不過在我身上必須修正一下:「在音樂中,我是一個完整的整體。」

 

林睿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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