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Alexander Spence《Oar》(1969)
以鼓手之姿加入傑佛遜飛船,或之後創立同為六零年代舊金山迷幻搖滾代表的 Moby Grape,都沒讓 Alexander Spence 的音樂事業更為順遂,尤其一度神隱被前者退團,又那支他操吉他彈唱擁有好評首作的 Moby Grape 一行人於紐約錄音再度神隱,再見面時他已因藥物產生人格劇變,出現妄想拿著斧頭朝團員房門劈去,最後送進精神病房六個月,被冠上精神分裂之名。這期間他寫下許多詞曲,出院後十個冬日錄製交出這些自稱Demo的歌後被唱片公司直接發行,《Oar》成了一張全製作專輯,但也因不定的心理狀態、藥癮與酗酒,讓他未能擁有穩定表現。這張當時唱片公司幾無宣傳,銷量慘到被從唱片目錄刪去,黑膠被唱片行清滯對待,到如今卻張張原版要價幾百美金的迷幻民謠、Outsider Music Cult 作,成了 Alexander Spence 生涯唯一個人專輯。《Oar》詞句空間深潛開闊,不斷包裹自我與他人意識,顯示人際情感上奮力的琢磨,飽受折磨的精神狀態,同時也無法控制情緒感受。歌中帶著按耐的欣狂,彷彿欲要召喚解脫而期望著,聽節奏沈重的「監獄之歌」〈Weighted Down〉很難不隨之掉進孤立的心境,聽實驗性長篇〈Grey/Afro〉嘆惜才華,同時在九零年代 CD 重發收錄該製作期間的〈Keep Everything Under Your Hat〉,直擊讓人緊繃的自言自語,首首都覆滿這一代惑星的痛苦自白。
2. The Caretaker《Everywhere at the End of Time》(2016 – 2019)
2020 年曾在抖音掀起完全聆聽挑戰,英國環境音樂人 Leyland Kirby 始於九零年代,受史丹利庫柏力克《鬼店》鬧鬼舞廳啟發的重要計畫「The Caretaker」代表作《Everywhere at the End of Time》,是一部總長超過六個小時,以阿茲海默症為出發,並談及可能連帶的精神病症之巨作;六張黑膠專輯包含前三與後三階段,表現記憶流散過程對自身識別的質疑與否認等錯亂,彷彿在潛變的時空中迷失,到最終人神無以名狀的描寫。The Caretaker 作品裡大量取樣上世紀二三零代舞廳(Ballroom)流行的大樂隊與搖擺樂,諸如歌手 Al Bowlly、樂團領隊 Russ Morgan、Paul Whiteman,以及雙人組合 Layton & Johnstone 等作品,透過音訊迴路與質地的處理,並在後三階段以「可聽的混亂」表現對自身病況毫無知覺,甚至取樣前三階段的曲目讓記憶回放。The Caretaker 刻意呈現這生命最後的美好時光有如美妙白日夢的進行,雖在學界上有正反回應,但作為對這等生理牽連精神的症狀描繪相當份量的作品,已獲得許多樂迷及一些陪病者的肯定,且若細究作品取樣介在兩次大戰間的流行歌曲,傳達對美好時光緬懷的同時引出曖曖憂傷,正如旁人見當局者無能自覺的情狀。
3. Wilco《A Ghost Is Born》(2004)
美國另類搖滾樂團 Wilco 主腦 Jeff Tweedy 於 2018 年出版回憶錄《Let’s Go (So We Can Get Back)》談到,樂團在錄製《A Ghost Is Born》時,他正處於身心病症輾轉肆虐的高峰,一度止痛藥上癮、勒戒,導致專輯延後發行。書中也談到自身長久以來的身心狀況,包含和母親一樣的偏頭痛,與他自小出現的情緒障礙,還有面對周遭親友觀感時,為了讓內心抑鬱與恐慌有理,而可能有意識的導回生理上的偏頭痛甚至嘔吐,而成長過程中家族父系酗酒的記憶,也總是讓他對自身飲酒行為戒慎恐懼。在專輯錄音的過程,Jeff Tweedy 非常謹慎且壓抑,好讓自己於旁人眼中正常,聽專輯開篇〈At Least That’s What You Said〉曲末的吉他獨奏,是他恐慌症來襲的轉化,接續的〈Hell Is Chrome〉則有將地獄比作在混亂世界渴望秩序的形容。《A Ghost Is Born》最初有「諾亞方舟」的設想,歌裡出現蜜蜂、蜂鳥、蜘蛛、蒼蠅等等,是Jeff Tweedy認為值得被拯救的動物,同時也代表他不同內在性格。以專輯某些明顯秩序的節奏為線索,如開篇後段的器樂演奏前,吉他、鼓與鋼琴等穩健齊奏,或是樂迷心中劃時期傑作、同時樂團也相當自豪的〈Spider(Kidsmoke)〉,或都是當時為了能夠更順著 Jeff Tweedy 身心狀況錄音,而盡可能簡約的編制。成員們也不願讓他孤獨面對,聽著超過十五分鐘的破格作〈Less Than You Think〉,裡頭有每人以電子合成器模擬偏頭痛時的內心聲響交織伴陪。
4. 孝順一族《孝順一族》(2022)
根據在魔鏡歌詞網「憂鬱症」的搜尋所出現的五十二個結果(2023/06),扣除借喻及重複(同曲不同選輯)約有十來首歌,或可稱華人音樂對它不易討論;而其中再扣除描寫他人(呂方〈豪情小子〉1990/生祥樂隊〈秀貞介菜園〉2013),扮演解救者(王力宏〈Ya Birthday〉2003 )、陪伴者(MC HotDog〈請拍手〉2008/宇宙人〈成名 15 秒〉2015),以及容祖兒演唱自憐狀態的〈啜泣〉(2002,林夕作詞)和〈心情不好〉(2002,何啟弘作詞),還有詞曲唱全包的〈憂鬱症〉(郭定國,2023)〈我們的冒險〉(吳克群,2015)等,剩下唯二視角獨特的第一人稱作品——傷心欲絕 2019 年的〈父親的教誨〉與孝順一族2022年首張專輯裡的〈孝順龐克〉,皆為今年逝世的一代龐克樂人劉暐之作,歌中直言「我有(得了)憂鬱症」,並帶出成長背景及人際情感間的關係,濃烈且仔細的苦痛吼喊,尤其在《孝順一族》裡四曲,對自身嘲諷,對生命苦笑,甚至最為集成並且評價自己的〈快樂〉完全直白,聽:「我的人生過的很不錯/想辦法逗人笑/我盡力了/在憂鬱之家成長/我熬過來了/與自私的人們為伍/都過去了/講話依然不被理解/我釋懷了/快樂」。
*. Solange《A Seat at the Table》(2016)
聆聽 Solange 作品如經歷一趟生命經驗梳理,逐步重拾信念而療癒傷復。一路自真命天女後備舞者,十六歲隨唱片公司意思推出兩張專輯,到脫離大廠牌專注摸索個人風格以至出現強烈身心反應的《True》EP,身負外界與姊姊碧昂絲難免的比較,睽違八年的《A Seat at the Table》或許更有理稱之首張個人專輯,裡頭有她獨慧的語調和氣息,依循穩健清晰的思辨觸發音樂上亮麗的轉型,主題上直接反映的黑人女性,或藉由聆聽所拓及的廣大樂迷等,在一輩群體間產生深刻迴響。專輯開篇即是承認、理解、表現情緒的漸進,對情緒擁有的權利後記住這連串的心情,進而讓前因後果生成自身與他者之間的界定,讓有情之所以無情。節奏和旋律多是莊嚴篤定,唱嗓常隨詞意的辯證往深往低帶去,歌曲間穿插父親母親以及創建獨立嘻哈廠牌的 Master P 等前輩肺腑之言,討論一個族群於歷史的處境以及與生俱來的可能,召喚個體在精神或心理上不安所引發彷彿就是伴了一生的壓力,透過對集體行為的紀錄,令不少樂迷都曾表示聆聽《A Seat at the Table》是對這些記憶瘡疤的治癒。Solange 示範了如何從對自身及過去的理解並且珍視,與時代社會不平的現實辯證,讓已過度模糊甚至偏離的真理明朗,為未來能信步鋪路。
(RL)